在一場滑稽的80年代脫衣舞秀后,美第奇公司的總裁開始講述著公司的最新光學產品,他的語言混雜著自大與附庸風雅,此時,臺下的一個面容冷漠的人放下用于掩蓋的說明手冊,露出了一把槍.....
大家也許會以為這是一個相當典型的驚悚片的橋段,但在這里,不同的是這把槍并不是被拿在手上的,而是與手融為一體,更為確切的說,是一個巨大的,手槍形肉瘤,取代了手的位置。
以上,是影片《錄影帶謀殺案》的高潮片段,導演大衛(wèi)·柯南伯格毫無疑問是當代最為劍走偏鋒的導演之一,他的影片憑借大尺度和血腥,暴力惡心的鏡頭必然被列入B級片的行列,長期以來,他的影片勸退了一批觀眾,又令另一批如癡如狂。然而,就是這位看似如此“地下”的導演,卻又是以藝術性著稱的《電影手冊》各個“十佳”榜單上的常客。與此同時他又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終身成就獎與戛納金馬車獎,這樣的殊榮對于一位B級邪典導演而言,屬實罕見。
童 年
正如那個時期(1950年代)所有孩子一樣,柯南伯格的童年時期,電影曾經是唯一的娛樂方式,他依然能記得早年觀看的《小鹿斑比》與《小飛象》,但他用了弗洛伊德的詞匯“創(chuàng)傷性”來形容小時候觀看電影的體驗。
而真正讓他對電影產生興趣的是費德里科·費里尼的《大路》,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一群成年人哭著走出電影院,在采訪中,他稱這段體驗為“震驚”的,他發(fā)現電影可以對人們的內心產生如此強大的力量。
可以說,柯南伯格的作品都可以視為對于這種“力量”的發(fā)現,另一方面,他曾經在多倫多大學學過一年有機化學,對他而言,拍電影類似于一種科學實驗,創(chuàng)造全新的“后生物”概念,而這種概念不僅是科學上的,同樣引起社會與倫理的畸變,正如同那部翻拍自50年代同名B級片的《變蠅人》的結尾,變成了人—蒼蠅混合物的教授聲稱想要競選參議員,并將成為第一位“昆蟲政治家”,正如加拿大哲學家布萊恩·馬蘇米的評論:
“他并沒有變成蒼蠅,蒼蠅也并沒有變成人,而是一種既是人又是蒼蠅的可能性,布蘭多—蒼蠅既可以像蒼蠅一樣在墻上行走,四處飛行,也可以像人類一樣說話,思考,他試圖讓自己完全變成一只昆蟲,但只能成為一個機械混合物。”
柯南伯格化
熟悉《瑞克與莫蒂》的觀眾應該對“柯南伯格化”這個詞并不陌生,第一季第六集中,瑞克和莫蒂來到了一個所有人都變成了柯南伯格式的怪物的時空。這是一種很典型的對于柯南伯格的影片的印象,而柯南伯格則稱自己的創(chuàng)作為“肉體恐怖”。
這種柯南伯格化的影片起源于1975年,當柯南伯格用兩部晦澀難懂的論文影片拿到了加拿大政府的資金,拍攝了《毛骨悚然》,這部影片延續(xù)了前一部的空間,也是柯南伯格電影中經常出現的,一個現代的,一塵不染的研究所,類似于科學的烏托邦或者是一個堡壘,在這里一切都是應允的,看上去可觀測,可控制的實驗實際上引向了失控,而這在他的后期創(chuàng)作中更為常見,例如《變蠅人》超距離傳送的實驗室,《奪命兇靈》中的研究所。但《毛骨悚然》以及之后的影片中,柯南伯格并沒有用虛構的理論探索心靈通信的可能,而是類似《異形》,《毛骨悚然》中的怪物同樣從女主角身體中破殼而出,其外形像是陽具,不斷寄生,控制這個共同體中的人們。
“孕育”是柯南伯格影片中常見的隱喻,例如《靈嬰》的高潮來自一個全景鏡頭,展示了女主角畸形的肚子,暗示著一個啟示錄的結局,滿身是血的靈嬰是精神分析創(chuàng)傷的身體化腫瘤,它的降生將開啟一個末日的后人類未來。
而在《裸體午餐》中,柯南伯格的影片中提到了一個概念:“卡夫卡式的快感”。和巴勒斯,納博科夫類似,卡夫卡是柯南伯格最愛的作家之一,在卡夫卡的作品之中,身體不再是固定的,堅實的肉身,而是異化,體變發(fā)生的場所。而至于柯南伯格,是肉體與機器的改造,縮合的迷戀構成了影片本身,在柯南伯格的影片之中,機器像肉體器官一樣蠕動,滴血,《裸體午餐》中,打字機突然變成了一只巨蟲,它令人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開場:一天早上,格里高爾·薩姆沙在起床后發(fā)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毒蟲。而在《奪命游戲》中,是如同身體器官的游戲機器,以及骨頭拼成的手槍。我們可以將此稱之為一種血肉朋克的啟示錄,血肉朋克是賽博朋克的反面,身體沒有被植入冰冷的機器,反而,在一塵不染的研究所中誕生的機器在成為身體,最終二者縮合為一個腫瘤,它是現代性的提喻。
至于《大都會》,它同樣是一部“柯南伯格式”的后人類影片,只不過看上去更為流線型,羅伯特·帕丁森飾演的年輕百萬富翁所乘坐的Limo(加長車)是一個巨大的器官,一個緩慢流動的棺材,意識流在這里被一種非人的經濟學數字替代。而在車外,世界呈現出更為無序與危險,他要么被不間斷的數字,人民幣與日元的上漲吞沒,要么死于外界的狂歡。
黑暗媒介
《錄影帶謀殺案》靈感來自電視媒介的缺點,加拿大的電視臺一般在深夜11點停播至凌晨,因此人們深夜可以接收到來自美國的電視信號,而這些信號往往相當微弱,人們無法看清究竟是什么,因此會給人一種神秘而暴力的觀感。由此,柯南伯格想到了一個概念:如果某人接收到了神秘的,被禁止的信號,將會如何?
大眾媒介的另一面是柯南伯格影片的另一個主題,《錄影帶謀殺案》是一部重要的影片,它以一種極度不安的形式展現了媒介對人們的控制,正如影片的英文原名:Videodrome——錄像狂。預言了媒介與擬像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中的反客為主,影片的主人公Max是一個迷戀色情,暴力影像的觀看者,通過接收來自世界各地的影像——馬來西亞的電視信號,日本的暴力節(jié)目等等都構成了一種奇觀的“東方”想象,最終,他被這種觀看的力量控制,影片最為經典的一個鏡頭是一雙手從電視影像中伸出,這雙手名為意識形態(tài)。另一方面,這部影片實際上以情節(jié)劇的方式重述了《立體聲》之中的概念,作為大眾媒介的電視與錄像帶成為了精神性電傳的接收器,如今,《錄影帶謀殺案》也成為了當代的賽博空間的隱喻,一個反應回路更短的電視屏幕,也許你下載了一些東西,然后警察就會闖入你的家中,將你投入監(jiān)獄。
《欲望號快車》及其引發(fā)的爭議
《欲望號快車》(Crash)之中,這群位于社會邊緣的人們的快感并不來自于沖撞本身,而是來自于對于沖撞事件的重構,例如Seagrave,影片中的特技駕駛員登場于對于詹姆斯·迪恩車禍身亡場景的模仿。
柯南伯格并不認為《欲望號快車》是一部色情影片,而是具有一定的誘惑性,但又不是簡單而直接快感化的方式,正如同在原著之中,作者J.G.巴拉德用高度醫(yī)學化的專有名詞形容性器官。柯南伯格同樣嘗試還原原作的疏離感,但又必須面對視覺本身的情色屬性,他將影片呈現為人物的喃喃低語,而影片最為曖昧而情色的一幕是洗車房內,車輛經過機械運動的洗刷器,猶如一具被性玩具充分挑逗的赤裸身體,主人公James在后視鏡中看著自己的妻子凱瑟琳與怪人Vaughan瘋狂性愛,車窗上模糊不清的水流放大了他們的體液交換。
該片戛納首映之時因為極端的畫面引起了人們的生理性不適,很多觀眾就此退場,作為戛納評審團主席的科波拉相當討厭這部影片,與此同時,影片同樣被指責具有歧視殘疾群體之嫌,但陳英雄特別喜歡這部影片,在這種爭議之下,影片最終獲得了評審團特別獎。
《欲望號快車》得到了馬丁·斯科塞斯的盛贊,并將其列入“90年代最佳影片”榜單第八,《電影手冊》更是將其作為年度最佳之選,柯南伯格同樣認為《欲》是他最好的作品,2004年,保羅·哈吉斯憑借《撞車》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中,因為其片名(Crash)與《欲望號快車》重名,柯南伯格稱之為“愚蠢和令人不尊敬的行為”。
多倫多與好萊塢
雖然經常收到好萊塢的Offer,但柯南伯格大多數影片依然選擇在他的故鄉(xiāng)多倫多拍攝,對他而言,即便是很多影片故事背景發(fā)生在美國。對他而言,多倫多是一個可以同時與歐洲和好萊塢保持距離的空間,與此同時又因為潛逃制作成為了好萊塢的取景地。柯南伯格將他與好萊塢的關系稱之為“調情”。
在《欲望號快車》中,原著發(fā)生在英國,而柯南伯格將背景定位在了多倫多,一個被抹除了具體地址的空間,由高架橋,機場,醫(yī)院構成的未來主義反烏托邦。
柯南伯格唯一一次動心前往好萊塢,則是執(zhí)導菲利普·迪克《全面回憶》的機會,他甚至中止了《變蠅人》的拍攝,并為影片繪制概念設計圖,然而最終由于與制片人“奪寶奇兵在火星”的甲方訴求不合而胎死腹中,也就成為我們后來看到的保羅·范霍文的版本。
《星圖》這部關于好萊塢的影片是他唯一在美國取景拍攝的作品,他稱之為對好萊塢的訣別,柯南伯格認為,好萊塢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隱喻:制造的幻覺一方面是對“不朽”的渴望,另一方面則是對死亡與毀滅的恐懼。而好萊塢本身,迷失在續(xù)集,翻拍中的好萊塢,是變形而殘缺的柯南伯格式怪物。
《星圖》之所以在好萊塢取景,是因為它無法在多倫多繼續(xù)搭建一個好萊塢,然而影片本身,卻大多數時間在多倫多拍攝,在美國僅僅拍攝了5天,并通過CGI技術將二者結合。
《吃了》
不為人知的是,柯南伯格同樣著有一本小說,這本書一共寫作了50年,在2014年出版,名為《Consumed》(繁體版譯為《吃了》),是一個各種重口味亞文化拼貼的故事,又集中描述了技術,醫(yī)療,疾病對人們的重塑。人們會想起品欽,但節(jié)奏更為友好,故事主要關于兩個常年在國外采訪的,有著技術崇拜情結的記者無意中卷入一場法國左派知識分子的死亡案件,以及背后的陰謀。這部作品相當程度上回歸了他的早期風格,其中包括截肢癖,以及一種朝鮮昆蟲學部設計的助聽器,通過扭轉至特定頻率,抵達后人類狀態(tài),正如柯南伯格認為:
“如果我們將互聯(lián)網納入神經系統(tǒng),那么,對于現實的理解將會發(fā)生巨大的轉變。如今,我們的確在這么做。”
《Consumed》從來不是一部電影劇本,而是一本不折不扣的小說,事實上,柯南伯格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被電影綁架的作家,例如在創(chuàng)作《蜘蛛夢魘》時,他首先想到的是貝克特作品中的人物,而對于鏡頭而言,他認為,無論是75mm還是50mm,都不是貝克特式的鏡頭,只有廣角鏡頭才是。
然而在2018年,柯南伯格卻說:“我和電影的緣分已經到頭了”,這意味著《星圖》成為了一部封鏡之作,而Consumed據說也將被Netflix改編為劇集,柯南伯格不一定會執(zhí)導這部劇集,不過我們可以期待最終的影片,也希望“柯南伯格式”的電影實驗如同書中提到的3D打印技術,在文字或小屏幕上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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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煤十斤公爵 來源/導演幫(ID:daoyanbang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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