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蜀芹,1939年9月9日生于上海,祖藉廣東。1959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1964年分配至上海電影制片廠工作。1981年開始獨立導演影片,先后執導過《當代人》(1981)、《青春萬歲》(1983)、《童年的朋友》(1984)、《超國界行動》(1986)、《人·鬼·情》(1988)、《畫魂》(1993)、《我也有爸爸》(1996)、《嗨,弗蘭克》(2001)等八部電影,執導的電視劇有《圍城》(1990)、《孽債》(1995)、《承諾》(1996)、《上海滄桑》(1999),電視電影有《丈夫》和《紅粉》,2000年任舞臺戲昆曲《琵琶行》的導演。1999年退休。黃:是,我特別要感謝謝晉導演,我覺得中國知識分子的根是很強烈的。1978年,從北京來了兩個干部子弟,帶來一個劇本,指名讓謝晉來導演,就是《啊!搖籃》,講延安保育院的。那個時候謝晉導演還是“牛鬼蛇神”,還沒有“解放”。廠里說有人想讓你來拍片子,但是你要老實。我覺得謝導特別果斷,只要讓他拍片,他兩眼會發光,這是我最尊重的一點。他也有自信,在這兒等于浪費時間,所以他劇本也不看,就說行。緊接著更讓我感動的是,他說我要兩個副導演,我要自己選,第一是選擇石曉華,她早一年畢業,原來也跟過謝晉,參加過樣板戲的拍攝,她父親石西民曾經是上海的宣傳部長,對謝導的電影很支持;第二個是我,我真的沒想到,我還在“五七干校”干活呢。黃:他沒說。但是我自己知道。他是一個很傳統的知識分子,傳統道德觀的那根弦是很強的。他以前在四川江安國立劇專學習過,當時我爹媽就是那個學校的老師。他是很感恩的一個人,他有這個情結。我終生感謝他,他這種忠義,對我們來說就是救星。我們到電影廠十幾年了,就是結婚、生孩子、種地。15年了,我孩子都上小學了,電影是什么?邊都沒有摸著。雖然領著電影廠59.5塊錢的工資,但是始終都沒有機會在電影機器旁邊工作,一個人有幾個十幾年呀!等于我們都在井底下,他突然給你一根繩子,趕緊上來,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他覺得我們這輩人都40歲了還不干正活,挺可惜的,就把我們撈上來,這等于救命恩人啊!所以那時候的心情是叫我干啥就干啥,只要讓我參加電影的拍攝,只要看得見那個攝影機,在旁邊聽它轉的聲音,做什么都愿意。你知道我在《啊!搖籃》里做什么嗎?黃:管驢。我就是牽著驢子隊伍走,跑來跑去,站位置。但是驢有時不聽話,我們就替驢站位,給掌機的人看,沒問題了我們再把驢牽過來,驢不會退步,只能繞一大圈,才回到原位,這是在這個片子里面學到的本事。很麻煩,也好玩得要命,特別開心。后來人家問,你為什么走上拍電影的道路?我說跟驢子有關系。(笑)黃:主要是管驢。然后就是學習攝制現場的規律。我這人也不善于說話,主要是看,也怕打擾人家,靠自己去觀察,有時跟攝影多聊聊。整個《啊!搖籃》我就是熟悉現場,一部影片的生產過程就知道了。黃:也是副導演。謝導說,我只帶你們每個人兩部,兩部戲畢業走人。石曉華已經跟了兩部了,她就獨立拍片了,我只跟了一部,所以再跟一部。《天云山傳奇》我已經是第一副導演了,另外一個是……忘記啦。因為要求來謝導組學習的人很多。黃:對,一般兩個。導演負責主要演員,一個副導演管理群眾演員,一個副導演管理重要的服裝道具。攝制組里,導演和各個部門的協調都要由副導演管理,挺忙的,要前后跑,總體都要協調好。黃:演員都是謝導自己挑的,他對演員很敏感。王馥荔、石維堅、施建嵐、仲星火都是他選的,導演主要管演員的戲。黃:對呀。就是把我們扔到現場,讓我們去學去看。謝晉是中國一個很正派的導演,很在乎我們,絕對是很無私地教育我們,不是藏一點、掖一點。他希望我們快成長,挑大梁。他談劇本,都讓我們參加,主要是談藝術思想,一個導演怎么去看待一個劇本或者怎么去體現一個劇本。然后,演員怎么樣選擇,要估計到演員最后呈現的狀況是什么,這個都是通過籌備想得很清楚。籌備完了,其實整部電影在他腦子里面也都有了,我從他那兒就學到導演的工作思路。其實,他也沒有說,我也沒有問,這是我的觀察和體會。在現場學習,就看你有心沒心了,沒心,誰教育你也沒用,有心你就學到了。黃:他會把一些很重要的工作交給我來做。譬如說,文學劇本是他和魯彥周一塊弄好的,當看了外景、選擇演員以后,其實又會有新的發現,不能按照事先的那個劇本,所以他就需要一個工作臺本。工作臺本是什么呢?就是介乎文學劇本和分鏡頭劇本之間,實際上就是導演理解了劇本以后,把文學劇本的文學化換成視覺化,他所想呈現的一部電影從頭到尾的狀態,要用筆寫下來,一部電影空手去拍是不行的,這是他做《啊!搖籃》的一個過程,我看到的。到《天云山傳奇》的時候,我就幫著他一起做,我很感恩。他是知道我不擅長說話,所以拍攝臺本他叫我來整理。黃:我很尊重導演,我不會亂出主意,我都是按照他的意圖來做,從這里面我學到很多東西。黃:分鏡頭這件事情我是從他這里學到的。因為我們拍電影是有耗片比的,膠片很貴,從國外進口的,不像現在拍電視劇沒有耗片比的問題。有這個限制,就得分鏡頭。其實他早就明白了,電影應該像現在拍電視那樣,好幾個機位同時拍,然后在剪輯臺上選擇用哪一段,但那時沒有這樣的條件,所以一定要整理分鏡頭臺本,把劇本化解成一個個鏡頭,但是分鏡頭劇本太細致、太瑣碎。那時候的影片比較死板,就是分鏡頭劇本造成的。所以我們更愿意做工作臺本,拍攝的時候每人一冊。第二天通告有了以后,大家就翻這個工作臺本看,哦,明天要拍這幾場。作為副導演,每天晚上要到重點的部門去巡查一下。譬如說明天要拍攝戰爭場面,就到煙火部門走一圈,看他們準備的東西夠不夠,別拍一遍就沒了。黃:那是蘇聯電影的做法,到80年代一般都不做了。因為覺得太書生了,跟實際情況不靠譜。其實,我覺得導演這活兒,就是不斷地深入和進入電影。劇本是一個基礎,看了劇本就得進入,然后考慮演員,選誰就靠誰的方向。你要這個外景地,就是這樣的設計,你要那個外景地,就是那樣的,再換一換,效果又不同,對不對?一遍一遍篩選,慢慢的圖像就清晰了。然后到實際拍,還會不停地變,每天都在調整,不斷形象化、豐富化,進入到一種想象之中,思想就寬了。所以說,導演一定要有綜合的意識,最后呈現出來的也不一定是你原來想要的,還是你自己來做判斷,哪個是我最想要的,做一個最佳的選擇,實際上導演的工作就是這樣。黃:每天都有新發現,我覺得這是導演的最好狀態。不是說分完鏡頭,我閉著眼睛就可以按照分鏡頭來拍了,絕對不是。這是有彈性的。到了外景地又更上一層樓,因為景不同,拍的方式又不同。比如今天拍完以后,某些地方變化了,影響到明天的拍攝,前后場會有不同,他就告訴你要怎樣怎樣,讓你寫上,明天再給他。“文革”以后,他出了很多經典作品,就是現場不斷地冒出火花。黃:我算那個幫他喊的執行導演,但是銀幕上沒打執行導演。我還是愿意把自己叫做副導演,這個是對謝晉導演的一種敬佩。跟了他兩部戲,為大導演努力干活,真的學了不少東西,包括怎么做人,怎么做一個小藝術團體的領軍人,怎么細致對待每一個成員。周:《天云山傳奇》是1980年拍的“文革”題材電影,對“文革”的反映很早,拍攝的時候有沒有顧慮?黃:那個時候沒顧慮,大家拍得特賣力、特認真。他跟魯彥周很敏感,而且有超前意識。當時北影廠也有一些反映“文革”的電影,但是比較表面化。我認為《天云山傳奇》是有深度的,它的思想分量和人物塑造很深刻,像王馥荔那個角色就很真實、很人性化。不像其他“文革”電影,黑是黑白是白,人就一面。黃:謝晉導演,我真的很敬佩他。他有一顆真正的中國心,總是憂國憂民的。在“五七干校”的時候,叫他勞動他就勞動,但是我看到他兩只眼睛充滿憂郁。他是一個很感性的人,他的價值就在于電影,不讓他做電影他就沒有價值了,怎么活啊?這個我從來沒跟他談過,但是我揣摩,有時候我看到他蹲在“五七干校”門口就有點失神。但是呢,他其實也很理智,總是有策略讓拍電影的事變成功。“文革”里,讓他拍樣板戲他就拍,最要緊的就是抓緊自己的時間,別浪費,他就是不停地拍電影。這點很了不起,救了多少人啊!我們這些上影廠的女導演都是他帶起來的。二、《人·鬼·情》《畫魂》:
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失落
周:《人·鬼·情》是您創作上很大的一個轉折點,現在的評論界說它迄今為止在中國女性電影里面也是個制高點。您是如何發現這個題材的?黃:《超國界行動》拍完后,我沒想接著拍,想靜一靜,好好考慮一下自己應該拍什么,就跟電影遠離了一陣。那時候就翻大量的小說、雜志,后來就看到蔣子龍的一篇報告文學。其中有一小段話,兩行字,就是說“裴艷玲現在要排《鐘馗嫁妹》”。女演員要演一個男人,而且還是一個丑陋的鬼,我覺得太厲害了,很震動,然后這個形象就打進我腦子了。男與女、人與鬼、丑與美、陰與陽,我在想,這些形象得多豐滿啊,太具有想象的空間了。我看完那篇文章,再抬頭一看墻上的畫,就直接刺激了我的創作靈感,所以我丈夫的畫真的起了一個不可低估的作用。周:這之前您先生已經畫了很多戲曲形象了,包括鐘馗?黃:對,他畫鐘馗,也畫別的戲曲形象。他酷愛戲曲,而且他有鏡頭概念。他等于用電影鏡頭的方式創作了他的畫,特別有動感。《鐘馗嫁妹》那一幅在我看報告文學的時候已經有了,是兩個人的臉拼起來的,一男一女,后來我就把這幅畫作為影片的開頭。《人·鬼·情》很幸運的是,看了文字知道有裴艷玲這個人,然后抬頭看墻全是他畫的臉譜。原來看他畫的臉譜我是沒有感覺,當時我覺得,這不就是形象嗎?周:您跟您丈夫合作,除了《人·鬼·情》,還有哪些?黃:《人·鬼·情》是第一部,后來是《畫魂》,他的繪畫很好。這部戲我丈夫是美工師,負責造型和顏色,還是我的戲曲顧問。我對戲曲一點都不懂,他在影片中起的作用大著呢,整部片子他是從頭跟到尾。我們天天在一個攝制組里,他對我的幫助最大。河北梆子名伶裴艷玲和她的鐘馗是黃蜀芹《人·鬼·情》的靈感來源。黃:看完那個報告文學,我剛開始什么都沒做,在家坐了兩天。然后我就打電話給河北省文化局,問了他們劇團。當時她在山東演出,我就問能不能跟她一段時間。當時我只怕被拒絕,就說看了那篇報告文學,很想用你的故事來拍一部電影,你能不能把你的經歷講一講,但我也說了不會用她的名字。她一開始就很信任我,我們之間的交談一句廢話都沒有。我就跟著他們劇團從山東一路演回河北。黃:每天晚上的演出我都看,從化妝、演出、卸妝,然后我跟她睡一個炕。她是一個蠻直接的人。我直接說想拍什么,她就直接回答我,一點不跟我矯情,都是最有效的交流。這點我很幸運,讓我去做很復雜的交流我可能還做不了。周:這個女人為什么扮演鐘馗,而且演得那么出神入化,這個是關鍵點。黃:我也有這個疑問,所以在影片里面我們盡量參與一點進去,比如說作為小姑娘的她看到母親和一個小生有點兒曖昧,她就受到一些男孩的欺負。母親是一個旦角,她就不想像母親那樣。這都是按著我們的想法去展示,并且使其合理化。她其實是個傳統女子,一直希望生活中有鐘馗這樣的男人來保護她,但是她生活中找不到,所以她就自己扮演鐘馗,某種程度上是無奈的選擇。但是面對自我的時候,她又非常堅強。周:您在裴艷玲真實生活的基礎上加工的成分有多少呢?黃:大的線索全是真實的。她的老師是真實的,她的父親是真實的。我們還見過她養父呢,那就是個老農,也是劇團出來的,不是很土。周:最初的劇本是您跟另外兩位編劇李子羽、宋國勛一起做的嗎?黃:真正拍攝的臺本是我一個人做的。他們是很客觀的那種,提供的是很平常的敘事體,其實采用的東西不多,我是有意識地從一個客觀的角度變成一個女性的角度。黃:他們的劇本里沒有,也是拍攝的時候我加進去的,后來在剪輯的時候,就把秋蕓的世界和鐘馗的世界融合在一起。周:整部影片“文革”十年就一筆帶過了,當時是怎么考慮的?黃:這不是我考慮的,“文革”當時是不可以表現的。肯定是有遺憾,這部片子不完整,一下跳掉了,很多人莫名其妙,如果有一兩個事件連下來就好了。黃:找演員非常難,要有戲曲功底,而且會演戲。徐守莉之前演過《野山》,也學過戲曲,就讓她來試裝。我一看,她和裴艷玲有點像,有點那個范兒。她以前是長發,因為這部片子剪的短發,因為她要演野小子,又要演女主角。黃:對。鐘馗部分是她演的,徐守莉沒這本事。最后有一個完整的表演鐘馗的片段,算是她事業的高峰點,也是她的真實生活寫照。周:影片用“黑絲絨”做的鐘馗世界非常醒目,當時是怎么想出來的?黃:這個是鄭長符想的,以前沒有人用過。因為這部片子有實有虛,黑絲絨就代表一片黑茫茫,是大虛;然后鐘馗穿著紅衣服出現了,就有一個空靈的效果,這就是一個鬼魅的世界。虛的空間不容易出來,很容易拍實,我們就堅持用黑絲絨。這個絲絨很貴的,后來攝制組為了省錢,就去買了平絨,結果一打燈光,平絨反光,我們就停了三天,返工,把平絨全部拆掉,換上黑絲絨,才有了這個寫意的效果。周:片頭和片尾都特別有意境,片頭是人鬼對視,片尾是人鬼對話,首尾呼應,您當時是如何構思的?黃:片頭我是最后想出來的。邊拍,邊想,這個過程是《人·鬼·情》最好的狀態,拍著拍著覺得不是劇本上寫的那樣拍法,我就再想想應該怎么拍。拍到最后,片頭想不出來,我就放假了一天。我有一個感覺,太實的景不好。靈感就出現了,我覺得這種時候最值得。一個演員不是要面對鏡子的嗎?我丈夫是美術師,我就問他鏡子外面是化了妝的鐘馗,鏡子里面是沒化妝的秋蕓,或者反過來二者對視,你看我我看你,這樣拍行嗎?這個也很難,鄭長符就想辦法,在棚里拍了這個片頭,定了調。鐘馗穿著紅衣服,秋蕓穿著白衣服,黑紅白這三種顏色是這部電影的主色調。片尾也是在棚里拍的,分別拍秋蕓和鐘馗,最后疊化起來。人鬼對視是一分為二,人鬼對話就是合二為一了,中間就是兩個世界的相互觀照,全片就是這樣結構的。這部戲拍時的狀態很好,我沒有過多考慮結果,現場創作的時候是拍一點覺得有創意,然后再拍,會有一個逐漸豐滿的過程。周:這部戲里有一個細節挺敏感也挺大膽的,就是秋蕓練功累了躺在草垛里,有個光著下身的小男孩問秋蕓,你是不是死了?秋蕓罵了句粗話:玩你蛋去。畫面上,小男孩的腦袋被切了,只留下下身做前景,男導演絕對不會這樣拍的。黃:是,這是我有意那么做的,很有意思。一個女孩子很自然地說了句粗話,調侃男權社會。天津首映式的時候,裴艷玲、李保田很多人都來了,只有裴艷玲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她大笑,大叫痛快。我拍的時候也覺得這場戲痛快。男演員就說導演,你真壞!周:這部電影是被公認的女性電影,當時拍攝的時候有女性意識嗎?黃:這個我倒沒想過,西方的女性意識歷史很長,我們這兒根本沒這個詞。這是我主動非常想拍的一部電影,潛意識當中我是有的,比如說女性視點,我自己從沒說出來過,但是我很明白我是站在女性的角度去看這個人、表達這個人。我說出來的話人家會很不理解,或者說我也沒法來解釋,就是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所以就通過電影來表達。這部戲拍得很痛快,人生有這么一次酣暢淋漓的表達,也就值了。黃:我們家五個兄弟姐妹,我是老大,四個女孩,一個弟弟。我在女子中學讀書六年,沒有男生的威脅,女生就放得很開,很瘋狂,整個性格就打開了,要不然我一直會很拘謹,所以我對女性世界有獨特的感受,《人·鬼·情》這部戲就把我的女性感覺給挖掘出來了。黃:交流過,但我沒說“女性電影”四個字,這還是鄭大圣說的,他當時很年輕,20歲,還在上學。他看完以后就說,你們女性電影啊。當時還沒公映,他是第一個這么反饋的人。周:這部影片獲得了第八屆“金雞獎”最佳編劇獎和最佳男配角獎,當年的“金雞獎”競爭很厲害。黃:是,當年《人·鬼·情》是和《紅高粱》同步完成的。當時電影局的人看完《人·鬼·情》都特興奮,就覺得今年什么獎都是它的,但后來就出現《紅高粱》了,結果所有的獎都是《紅高粱》《老井》了,我也覺得《紅高粱》《老井》特別好。不過《人·鬼·情》的影響力時間很長,不僅僅是那一年。周:這部影片還獲得了法國克萊黛爾婦女電影節公眾大獎。黃:法國的婦女電影節比較好。她們通過中國大使館要了這個片子,要不然我還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性電影節,全是女導演的電影。《人·鬼·情》在那個電影節上放映了四次,包括開、閉幕式兩場,觀眾就坐在那兒長時間鼓掌,我當時就很感動。我在亞洲,她們在歐洲,電影還能溝通這樣的情感,我感覺很神奇,第一次發現電影居然有這么偉大的作用。周:當年戴錦華、楊遠嬰這些女性學者都寫了評論文章,贊賞說這是一部真正的女性電影,您認同嗎?黃:是,我也是在拍這部電影的過程中逐漸清醒的。我心里當然認可,這就是我的女性意識角度,但是我不說。“女性電影”在國內有點貶義的意思,人家就會說電影定義得寬點不好嘛,干嗎這么局限?但是我對“女性電影”沒有忌諱,它就是含有女性特質的東西。戴錦華是第一個這么明確說的,她看了這部電影就跑到上海來找我聊。楊遠嬰當時是我去北京開會,我們談的。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女性電影一定是女性導的,男性導演也有很多說他們的電影是女性電影,但是女主角電影并不是女性電影,完全是兩種概念,不能畫等號,一定要承認它們是有區別的,女導演拍打打殺殺的電影也不是女性電影。當然沒有誰高誰低,只是特質不同,女性電影一定是社會非主流、邊緣化的。周:1993年您又拍了《畫魂》,當時為什么想要拍潘玉良這個女畫家?黃:因為臺灣的片商看了《人·鬼·情》,他們覺得都是有個性的女主角,都是頑強奮斗的女人,就想讓這個導演來做《畫魂》,和上影廠合作。但是這部片子是大投資、大陣容,所以一定會要求大票房。我當時也考慮,如果堅持女性電影的話,它一定不是主流的,跟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都不一樣,票房就沒那么多。拍《畫魂》之前,我的片子都沒有超過100萬元,《人·鬼·情》為什么能成?投資總共才87萬元人民幣,我沒有票房壓力,我想表達女性意識是做得到的。但《畫魂》我也很清楚這先天就是矛盾的,兩種要求在一部電影里完成,是我做不到的。女性意識是要求女性從心底不由自主地發出那種感情,如果旁邊一個人來描繪你這個女性,那一定是一個客觀的東西,這是兩回事。我很明白大票房跟女性意識是無關的,因為社會主流是男性視角、男性價值觀,女性意識要讓社會趨勢拐彎兒,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也不可能,我不知道有沒有那一天。商業電影一定是社會性的,一定要站在男性立場來表達人生,這樣大多數人才有共鳴,大投資一定是傳統的、常規的。理論上我很清楚,所以《畫魂》不能完全按我的思路走,而是要往主流里做,我要表達女性意識的空間就沒有了。我試圖找到一點,但很難。實際上就是一種選擇,是做大眾型的電影,還是做有獨特視角的電影?這部電影花的錢多,回收也一定要多,要做個性比較強的是不可能的。制片人決定了影片的走向,我從一開始就很理解。黃:我事先就知道這個矛盾,但是既然你們要我拍那我就去拍,這對我來說是一次拍片的機會,我也想試試一個常規的商業制作的影片。我知道我要放棄什么、表達什么,對觀眾來說,這應該是一個常規思維的電影。但是真要做商業,沒有做到位,就是因為我有這樣的認識。黃:我自己本身就很矛盾,想得太美了,以為能夠轉過來,但實際上是不可能的,真的不可能。我還是有女性視角的傾向,總是掰不過來,比如說那些嫖客隊伍啊,人都長得雞模狗樣的,我有時候就給他一點小諷刺什么的,但是總體上沒有起到什么作用。所以《畫魂》這部電影本身就有很多矛盾,我認識到了,但是改變不了。這真是蠻擰巴的,那時候我就體會到了。黃:是,絕對不了解,那個時候我連說都沒地方說,而且我也說不明白,沒人會理解,所以整個就是自己跟自己在那兒較勁。周:這是您第一次駕馭投資比較大的戲,投資大概是多少?黃:我記不住數字,但是很棘手的就是它成本高,導演的壓力也大。商業電影有商業規律,雖然我沒有拍過,也不擅長,但實際上我知道它會導向一個什么樣的局面。商業電影就是男性社會的立場,角度一定是很寬泛的,這是一定的。這次我拍的是女主角電影,不是女性電影,這點我很清楚。《畫魂》不是從女性立場來闡述這個故事,沒有很獨特的視角,這樣的嘗試只有《人·鬼·情》一次,那我就陷入普通商業片的模式。男性立場就是公共立場,這和女性視角絕對是兩種,作為女導演你選擇哪一種,要很果斷、很堅定,但是我明白了這個,又要折中成那樣,立場就很搖擺。我很清醒,但是在實踐中還是轉不過彎來,表達得就很矛盾,后來越來越被牽著走,沒辦法改變。結果拍到最后,有點不倫不類。影片出來后,有人對它失望了,我能理解。如果真是男導演純粹來拍商業電影,倒也好了,會更明確。所以走市場跟要表達人文精神,其實是兩個方向。黃:中間路線是不能走的,誰走誰失敗。《畫魂》基本上是個商業片的路子,但又想藝術點,這是互相矛盾的,都沒有走到極致。從我現在的認識上來講,大家都很努力,沒有個人的錯。那時候沒有這個經驗和判斷能力,你要拍商業片就是商業片,要拍文化片就是文化片。沒有什么“兼”,這個要是“兼”會兩敗俱傷。黃:潘玉良在那個社會是比較尷尬的,她一生都比較坎坷,剛開始是一個妓女,是一個被欺負的人,是一個弱者,長得也難看,但她又是不屈的,很有主導意識,最后成為一個畫家,成為一個有獨立價值的人。但我要是那樣表現的話,肯定是不招人喜歡的潘玉良,不是小鳥依人的,而且還是反叛的。常規的男權社會需要的是那種依附性的女人。潘玉良也不是開始就反叛,她被社會所不容才跑到法國去,是被迫的。女人的社會能力通常比較弱,欺負女人的慣用手法就是攻擊她的男女關系。她成為了女畫家、女教授,但是在別人眼里,她還是娼妓出身。男性的主張在社會上總是站在上面的,女性只不過是拱拱拱,不管拱到什么地步,都不會輕易被社會認可,全世界都這樣。黃:《畫魂》給我的打擊還是挺大的,審查了很長時間,把我當成一個特別了不得的人審查。我特別不會應付這些事,澡堂里很多戲都被剪掉了,整部電影就縮短了,很多地方就連不上了。聲明:轉載此文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注錯誤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權益,請作者持權屬證明與本網聯系,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文 來源/導演幫(ID:daoyanbang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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